长安(花策 BL)

*是之前《丹忱》里策的故事,算是之前答应的番外之一吧。这篇完整的在微博:气坏身体谁来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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凛风堡的雪下得浩浩荡荡,朔风吹卷,乱云遮天蔽日。冰天雪地里,只见恶人谷的骑卫踏着霜寒来回巡视,狂风呼啸将人声搅碎,像渺远的一方尘宇。

而不远处驻地里,卸了甲的顾总司方合衣而卧,伴着昆仑风雪,误入了经年故梦。

 

雪。

若说顾秋池这辈子与什么难逃纠葛,大抵便是雪了。

八岁那年的雪,纷纷扬扬如鹅毛,却盖不住泥地上浸濡了一层又一层的血。也是那雪,落于鼻尖,落于眉宇,消融时冰凉,将他唤醒。

极偶尔的,十多年后的顾秋池也会想,若是那日就那般死了,倒也清净、干净。

可上天是垂怜他的,不肯他就那般简简单单死了。

那日过了晌午,雪势眼瞅着渐歇。马蹄嗒嗒声分林拂枝而出,坐在一地尸体之中的稚子木然抬头,看见红缨猎猎,浓云后迟来的日光,映得银铠生辉。

那马是见过尸山血海的,不畏这满地的残躯,探头来看他,翕动的鼻喷吐着热气,他闻到马身上的气味,一双乌黑的眼抬了抬,看见白马上将军的面容,和向他伸出的手。

 

他和天策府的夙缘比这要早太多,入天策府却是实打实的因此一事。毕竟当年杜陵顾氏也还勉强算个官宦人家,只是到他这辈,已显败落了。

他爹做过三年的洛阳县令,曾也带着他们兄弟四人去过天策府的操练场,抚须笑道,大丈夫应如此。

大丈夫应如此。

 

后来他进天策府拿起枪,却是活得像个懦夫。匪寇杀尽了顾府上下,他独活。没有眼泪,终日缄默,渐渐地,连如何说话也忘了。巷道里的顽童在背后喊他哑巴,而他握着比他还要高些的木枪,头也不回地走着。

报仇吗?第二年朝廷出兵剿匪,大破贼。刑场上人头落地,咕隆滚落,颈血喷溅,他看着,一双乌黑的眼珠微微动了动,仍旧木然。

拿枪是为何?唐律在上,手刃仇寇不过空谈。

 

是乔将军用三年教会他再开口说话。那女人明艳得像枪尖残霞,却肯俯身温柔拭净他脸边泥水。

东都的深雪里,女将军牵着他缓步走过酒肆坊围。风吹过发尾,缚着的红绸带飘飞,将军低头看他,唇边一抹笑,说,下月,姨要再去长安一趟,小秋池,要不要和姨一起?

小心吹着手里毕罗的孩子抬头看她,想了想,低垂着睫羽,点了点头。

长安城是他的家,五年未回的家。

但乔将军食言了。她没带他回去。

乔将军踏着那场未落完的雪去了松州。因伤而退居东都的女将军,未经他允诺便自称着姨,做了他四年的娘,而她结发的夫婿早已死在北漠。

 

从前夜里乔将军挑灯给他补衣,那双握枪的手,拿起针线竟也熟稔。嘴上闲话,与他说的却是天策男儿当马革裹尸还,若能葬于北邙,当真痛快淋漓一世。

那句笑语,分明认真,后来竟成遗愿。

北邙山的雪浩荡,山头葬过前代无数公卿,俯瞰下去便是那方洛阳城,人言王气盘桓。乔将军只葬在山麓,后来他十五岁的时候,为那方坟冢修了一个小小的避雨亭。

 

·

再后来,十九岁时候,洛道春初的雪,让他遇见了傅焚玉。那时还不是傅焚玉,是傅霜州。明明都是村下避雪的人,那人抚着笔望窗外,远山微渺,黯淡颜色,闲坐着,便似能入画。

却回眸笑,那双凤眸总有些谑色,问小将军自此过,是要打哪儿去?

傅霜州便总是这样一个人,仿佛天塌下来也不在意,总要先游戏过再说。薄情人,无事无物可上心。

他说是去扬州,那人笑道正好,岂不同路。

便是这样的相识。

自秦岭翻山越岭而来的小先生骑的是头毛驴,油亮乌黑的皮毛。花谷马少,但驴多。傅霜州是这么与他说的。

蹄声嗒嗒,慢悠悠在山间小道上。那人斜坐在驴背,指尖的笛忽快忽慢转着,春初的日头破云洒下,金灿灿一片,那人微眯着眼,懒懒洋洋。

那时的傅霜州还有些少年的莽撞,大有初出茅庐不怕虎的锐气。而那时的他,又何尝不是。

他们顺着洛道南下,要去江湖。

少年人听过的江湖是快意恩仇,是义字千金,给人织出一个梦,梦里洒然快意,酒壶一悬便是天下。

蹄声嗒嗒,物候渐变,春气生暖,垂柳细梢拂面,鹅黄嫩绿,正是江南好时节。

而他与他的江湖,便开端于这样万物始发的灿烂时节。人间万金风流,骑鹤下扬州,他站在城门前,喧嚣嘈杂里,却想起长安。竟一时茫然。

他问那人,去过长安吗。

傅霜州抬眸看他,笑道,长安居不易,去是去过,可忒贵了。

他也笑,露出尖尖的虎牙,还有些稚气。

 

傅霜州是个能折腾的。他俩认识的第三个月,傅霜州独身夜闯匪寨,差点把命搭上,也因缘巧合入了浩气盟。躺在榻上歇了半月,还是他给换的药。

那天午后他端着水给那人擦手,傅霜州反握住他腕子,眉眼倒出奇认真,问的是要不要一同入浩气盟。

他笑笑,道,本便有此意。

 

大约,那句问语方是一切伊始。

江湖在眼前铺展,是金戈,与杀伐。

 

南屏山的夜里,那人点足立于片瓦之上,唇边一管笛,悠悠吹着不成调的曲。墨衣迤逦,月色隐约。

他坐在树下,看着那人笑,本想说快下来,一会儿该摔了。

但知晓那人轻功,莫说瓦上,哪怕是树杪之上亦是稳当。于是只信手折了身旁一片草叶,抵在唇边,垂眸和着那人任意妄为的曲调。

 

那时的南屏山,他抱着枪,坐在草坡上,傅霜州躺在他身边,阖着眼小憩。秋风吹过秋草,窸窸窣窣。是征事的空隙,忙里偷闲。他转眸看着那人睡颜,颊边有道不甚被利镞擦过的浅伤,已结痂了。他没忍住,伸手去抚,那人的眼悄然睁开,一双凤眸,含着点谑笑,攥住了他的腕子,手掌温凉。

秋属金,主刑杀,暮风寒重,少年人却怦然动心。

便是那时了,预见了前路深渊万丈。

 

——此处有删减——

——水月乱洒爆天策——

 

·

若回想过往,十九岁以后的桩桩件件,都因那个人而鲜活。鬼门关前走过无数遭,兴许大半时候都是那人握着他的手把他拽了回来。

顾秋池与傅霜州说,心愿是天下清平。

那时他笑着,眉眼弯弯,露出一颗虎牙。

其实他的笑是和乔将军学的,唇角眉梢,神情一模一样。只是乔将军有酒窝,而他没有。

天策府教他握枪,教他忠义,乔将军与他说长安。稚子不懂手中枪的意义,但或许,握着枪便是为了长安。

不是他的长安。

他的长安早便碎了。

 

而这些,傅霜州都不知道。

他那般和傅霜州说,自幼是孤儿,被乔将军照顾大的。

傅霜州家底儿清清白白,与官家丝毫不沾,平素也无人脉,行走江湖全倚仗腰间那支笔,当年那事,若不是存意去查,只怕都不会再有耳闻。

所以,傅霜州也不会知道,当年他偶逢的小将军,本打算自洛道到汴州换乘渡船到扬州,去见浩气盟的天丞。

只是那年洛道,小将军碰巧遇见了一个骑着驴的万花弟子,脾气不大好,心心念念向江湖而生。于是他也改了道,牵着马陪那人走陆路,沿途也收拾过几个山匪,护过几支商队。认认真真地,陪那人把江湖书上第一笔。

 

他常会想起乔将军。她说大丈夫当裹尸还。可她是女子,做什么也在沙场上磨耗了年华,最终把性命交代。

北邙山的雪浩荡,而人间终不得清净。

 

他与浩气盟,伊始还是那年乔将军的死。乔将军与老盟主是旧交情,那年送她到北邙,闻声来的零星故人中便有老盟主。

老盟主姓柳,陪他在雪里站了许久,末了,问,孩子,日后可愿入浩气盟?

你是阿乔带大的,若以后遇了难处,托人来寻老夫便是。

 

他以为他和傅霜州都那样了,会不舍得。

当老盟主把信交给他时,他垂眸想了半晌,抬眸仍旧笑了。

天策府予他生,教他枪法与忠义,也予他死,刀山火海,蹚一蹚罢。

 

当年雪地里救他的是楚将军,曾带着他练枪,和他说汉家的霍将军与卫将军。说时额角的汗在日光下璨璨,那男人的笑与眸中含蓄的憧憬,让他想起当年,父亲看着操练的天策将士,说,

「大丈夫应如此。」

 

乔将军死的是社稷。

给他留一个策马扬鞭的背影,向着落日残霞一去不回。

他握着枪走过一年又一年,看尽的是东都铁骑奔赴沙场。有的人回来了,有的人再也没回来。天策府外的黄叶一年又一年。

 

 

可偏偏是傅霜州,偏偏遇见傅霜州。

偏偏,没有回头。

 

·

临行前他问老盟主,可否让傅焚玉退守武王城。老盟主没有答。

后来他想,自己当真是不懂那个人,又或是小看了这些年一路走过的分量。

 

昆仑冰原上,那个人提着判官笔,笑着睨他,那双凤眸与初见时相比,被杀伐血气冶得冷煞。

他从未这般看过他。

那是傅焚玉的神情。

 

若实打实要打,他与傅霜州不分上下,只是那日各怀心事,而那人分明无战意,是存了必死的心,来会他一面。

他早便该想到的,没有了顾秋池,傅焚玉又怎么会还在。

 

傅霜州待他的好,他记着,要记一辈子。那个万花谷出来的、腰间别一支判官笔的小先生,站在他身边与他一同走过尸山血海,会吻他,伤重时赖着他,把他压在床笫间说些混账话。

怎么敢说不贪恋。傅焚玉抱着他时,是暖的,像家,雾夜里模糊而渺远的灯火。

可后来洛道小村落里,与主人家围着火炉闲笑的、要向江湖去的少侠,最终各选了各的路。

傅霜州还拿捏着他的软肋,要挟似的,传书与他,说昆仑冰原老树之下一见,愿君至,亦或傅某亲自上门拜会。

赌注却是自己一条性命,赌他在不在乎。

说到底,傅霜州还是不信。

 

而最终刀兵相向。

那人的步法踏错一步,墨色衣衫迤逦,像刻意撞上他的枪。

他察觉到枪尖入肉传来的颤动,未有一次像这般恐惧,握枪的手在颤抖,极轻微的,只有他知道。像有细薄冰凉的剑刃将心室捅了个对穿,原来痛便是这样滋味。

 

他阖了阖眼,垂眸看着那人,眸底似万年玄冰,坚硬冰冷。

你走吧。

他是这么说的。

那人笑着问他为什么。

顾秋池,你总得给我个缘由。

没有质问,只是一个笑,那双凤眸占了天生的便宜,抬眸定定望他时令人错觉温柔深情,像从前对望过的无数次。

可已一去不回了。

柳盟主与他说的是生还,但自决意踏上这条路伊始,他便未尝想过再归。

古往今来,细作能有几个善终。

他意已决,多清醒沉静,逃也似的,不去想他若叛,傅霜州当如何。

会疯的。

就像他若亲手杀了傅霜州,他会疯的。

他是多大义凛然又是多自私,要往这条路上去,将世间赤忱坦荡的爱意视作无物自心头割舍。

大概是快疯了,那时他冷冷忖到,顾秋池,你早该去死。

 

·

那天昆仑纷纷扬扬落起细雪,枪尖带起一蓬血雾,落在雪地上,像星星点点落梅,殷红。

他不敢回头,他知道谷里派了人遥遥缀着,他若回头,才是真的万劫不复,满盘皆输。

冰原上的风呼啸,他提着红缨枪一步一步往凛风堡走去,像真有这样狠心与绝情,过往的五年都不作数。无知无觉,眼尾似有半滴泪,未来得及落下便化作冰晶,跌落在莽莽冰原。

他不知他的提枪的背影落在旁人眼前,与若干年前古城墙下提枪的影子缓慢重叠。只是那年他牵着马,走了不远便在夕阳下回了头,冲着那人笑。

瞿塘峡的江水涛涛奔流,一去不回。流水吞没当年细语,与漫天星辰。

 

长安,长安。

举目见日,不见长安。

像梦境,追了一辈子,哗啦,琉璃摔地,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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