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莱因蓝(荀郭 B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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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家有一头长发,月亮升起时是蓝色,落下时是黑色,在少年人眼里像风散落的轨迹。

 

「一.」

 

今天郭嘉走时画室里只剩两个人了。明天难得放假,没几个人想留。也就他还算勤奋些,又或只是单纯地想把自己那张额外的画画完。

离艺考已经不剩多久了。这次是放他们回家吃月饼,统共也就一天半的假。

他去放了画板,洗完手后把东西收好。没把画拿下来。水彩还没干,得再晾晾。

只一个很简单的斜挎包,倒是他很满意的打扮,对着镜子一站像八十年代。

画室里很安静,外头也很安静。瓷砖地上是散落的铅笔头,像暗器。只靠门边的画板前还坐着一个人,长头发,扎了个马尾。

荀彧。

还没走。

在画他那张油画,还剩一半。

他尽量走得小心,怕打扰那个人,恨不得原地消失似的,可路过时还是小声说了一句,“老师再见。”

那人手里的画刷停了停,回过头看他,笑道,“回家吗?要不要再等等我。”

郭嘉默了默,在那人身旁的小凳上坐下,道,好。

那人画得很耐心,是草地,和一幢红墙的房子,淡黄色的小花开了满坡。

他静静看着,也不出声,像被按了消音键。其实他原本不是这样的性子,全画室就属他伶牙俐齿。只是一看见荀彧,就鹌鹑似的了。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怕。可荀彧怎么可能是叫人会怕的呢。搁小区里问问,哪位老大娘唠嗑时不慨一句,小荀要是能做我家孙女婿——多好!

他看过一会儿便坐不住,道,“老师,我去关窗户。”

那人笑着应了声好,眼睛还在画上,没看他。

 

他去关窗户,忽然想起其实只剩一年不到了。是说还有一年不到,他就不太能见不着荀彧了。

窗外不知何时起的乌云,浩浩荡荡,把蓝天逼的只剩一线。许是台风要来了,这个中秋应该又没有月亮。

他挨个关了窗,铝边轻碰不可避免的吵闹。还听见那人收拾笔刷和工具的声音,慢条斯理的,不急不忙。

关好了窗,那人与他说,走吧。他跟了上去,又看了一眼画,比之方才,屋瓦上多了点残雪。他问,“怎么还画雪呢,不是春天么。”

“残雪,是北欧呢。”那人笑道。

“等回来再画吗。”他问,“老师最近心情好像很好。”

“不了,今晚吃过饭就来,不然太久了。”荀彧把门反锁了,和他并肩走着,看着天边倒喃喃自语,“什么时候起的云,没说这两天台风啊。”

“应该还没有这么快下雨。”

“不一定。”荀彧笑道,“你看,蜻蜓。”

他循目光看去,街道边的花坛上飞着几只霜白色的蜻蜓,忽高忽低,预兆着将来的大雨。

是下班的时候,柏油路上车流如川,这几只蜻蜓倒还自洽。他想起太宰的句子,说秋天了,蜻蜓的肉体死了,只剩下灵魂。

其实他不太喜欢太宰治笔下的文风,像冬日灰败的阳光,但又总是在床头灯下翻看,姑且当作是打发时光。只是打发着打发着,就变成了摊着书在肚皮上发呆,从画画,想到学校的聒噪,再绕回画画,停在拿笔的那个人身上。

荀彧拿画笔的样子,他从小看到现在。从那个人短头发的时候看到现在长头发快过腰。

他和荀彧,画室里知道的人不多,因为他俩都不主动说。说来也没什么其他关系,只是隔壁的邻居,大他七岁,算他半个哥哥,如此而已。

如此而已。

 

荀彧今天穿了件薄的针织衫,棕色,佩了一枝手钩的向日葵羊毛胸针,是仿的梵高。颊边的薄薄碎发在微风里显得很轻盈。

荀彧吧,是个看样子就很温柔的人。

可别人不清楚,郭嘉是清楚的,这个人比谁都固执,也比谁都傲,根本没表面上和气。

走过了半条街,荀彧却忽然开口,“校考之后你自己注意点文化课,到时候我找朋友来帮你补。”

“没必要。”郭嘉看着那人笑了,他比从前已经长高了很多,但荀彧仍旧比他要高一点儿。

他道,“学校有课,就这么点东西,多做点题也就会了。”

“你自己有心思学?”那人转眸看着他笑,“你懒得学。”

郭嘉被戳破也不窘,只低着头笑,道,“不想弄也得弄,我有什么办法。”

“得了你。从小到大都这样。”荀彧和他停在斑马线前,等红灯的倒数,从兜里摸出了手机边发消息边与他道,“你文化分要是拖了,你都没地儿哭去,这回听我的,如果阿姨帮你找好了那另说。”

“真不用了。”郭嘉小声嘀咕了句。

荀彧收了手机,看了他一眼,微皱了眉,道,“你最近好像总是……”

话没说完就被这人一句“绿了绿了。”打断,真躲着他似的,这小孩儿拔腿就走。

“什么绿了啊。”荀彧笑骂了一句,跟上那人,道,“郭嘉你少打岔。”

“没打岔啊。”

那人扭头看他,白白净净的一张脸满脸无辜。

话音刚落就听一声闷雷,风速也紧了,道路两旁的树叶沙沙鼓动着,行人步履匆匆,从他们身旁经过。

郭嘉今天穿的件乳白衬衫,水洗牛仔裤,还有双擦色牛筋底皮鞋,属于那种一眼看过去就知道这八成学美术的。黑色头发剪得很日系。荀彧看着这人傻不愣登,笑了声催他快走。郭嘉倒没答,闷声低头走着路。

风越来越大,还寻思着一会儿下雨怎么办,打车呢还是买把伞。便听风里模糊的一句,“你好像很久不喊我哥了。”

郭嘉愣了愣,垂着眼就当没听到,这半晌的走神的功夫就撞着迎面的中年人,他忙不迭道歉,那人忙着赶路,倒没理他。

前不远就是一地铁站,都是忙着回家的人。

他俩那小区属于地铁不够一站、走路又嫌远的路程,郭嘉不喜欢骑单车,荀彧也不喜欢。于是就都是步行。

 

乌云之下雷声隐隐,算来就他们两个走得还算闲。郭嘉问,“老师,打车吗。”

“你看,哪儿还打得到车。”荀彧道。

郭嘉抓着肩带,抬头看了眼云,眼角眉梢已经察觉到了雨滴痕迹,他刚要开口,疏忽一阵风紧,豆大的雨珠便噼啪洒落。

他还没回神,荀彧动作比他快,已拉着胳膊把人踉跄扯到了檐下。他有些狼狈地理了理袖口,转眸看着那人苦笑,“得,老师,一场雨把我们困在这里。”

那人从包里拿了包纸巾,先递了张给他,哄小孩似的道,“我打电话喊人来接,没事。”

郭嘉接了,看见那人食指侧面沾了点儿颜料,是鹅黄色,兴许是他自己没看到。

他想了想,仍旧提醒道,“老师,你手上沾了颜料。”

那人抽了张纸擦头发,闻言转眸看他,有些疑惑,“啊?哪儿?”

“手上。”

荀彧把纸折进口袋里,摊了手看,郭嘉凑过来道,“食指上。”

那人却好像还是没看见,郭嘉忍无可忍捏住那人食指,用指甲盖指给他看,“喏,这儿。”

却碰上那人一双笑眼,在雨声如珠里,阴霾未开里。

郭嘉松了手挪开目光,装作若无其事,把纸巾折了放进兜里,这习惯他俩是一样的,连纸巾折法也一样,说到底是小嘉同学从小近朱者赤。

他听见那人微信的通知声。半晌,那人笑道,“完了,荀攸来不了,要不打车?”

“可以去水族馆吗,老师。”

郭嘉垂眸问。

那人愣了愣,好像没懂他的意思。

他抬头看着那人道,“水族馆,对面那条街的。”

 

 

「二.」

 

郭嘉其实是个美术天赋很高的孩子,高到在学校只有一个名字和他并提——就是荀彧。他俩像又不像,都是对色彩的感知敏锐,学东西也快。不像,大概就是郭嘉皮得上房揭瓦,荀彧作为一个学艺术的,文化课不睡觉不闲聊,很得老师欢心。

其实郭嘉入学的时候荀彧都国外进修两年了,那时候画室老师还不知道他俩是对门的邻居,还拿着郭嘉的画翻来覆去地看,啧啧赞叹,说,你知道吗,当年学校有个人叫荀彧,我见过这么多学生,就你俩最离谱。这样吧郭嘉,你再画两年也别去高考了,直接来画室入伙,五位数起步的月薪。

可能是画室的说话都比较离谱,夸人也喜欢夸人离谱,从头到尾其实根本没人在谱上。

当时郭嘉的重点根本不是什么入伙画室一路暴富,而是以这样的方式从旁人嘴中听见那个人的名字,滋味很奇怪,他不知嘴角该耷拉还是勾起。

郭嘉会去学画画,和荀彧有一半的关系。和这个水族馆也有一半的关系。

 

工作人员看见他俩好像还挺惊讶。确实,任谁看见这么两个神经病一样冒着大雨跑过来的人也会觉得惊讶的。

但这二位看样子是正经人,虽一个穿得像上世纪遗风,一个留着长头发,就差把“我搞艺术的”写脸上。

没人规定水族馆暴雨天不放行,但估计这样的天气,有心思来水族馆买票躲雨的也就他俩了。

 

荀彧被淋了一身,头发粘在颊边,那股风流艺术家的味儿倒更盛。但显然此刻艺术家本意风流不起来,边擦衣服边数落道,“真是被你带得……都不记得买把伞了。”

郭嘉刷票过了检票口,回头看他,笑道,“这雨拿伞也挡不住。”

荀彧幽幽叹了口气,“你是头发短,好洗。”

“没事儿,老师,一时风雨,如今广厦。”

“……”那人有些郁闷地看了他一眼,道,“也没见你语文课好好听了,说起这种话怎么一套一套。”

“我心中自有丘壑。”淋过一遭郭嘉倒像活泼了不少,发上还沾着亮晶晶的水珠,笑起来眼睛里也像亮晶晶。

荀彧笑着堵了他一句,走到他身边才看见往前不多远就是大片的玻璃隧墙,蔚蓝蔚蓝的颜色,光晕抖动着,像颤巍巍的花苞。

荀彧的眼睛里有点儿郭嘉没看懂的怔忪,仰着头喃喃道,“是很久没来了。”

郭嘉看着那人的面庞被水波晕上温柔的光影,湿发粘在颊边肩上,淡淡的蓝色里像刚上岸的人鱼。

水族馆的光影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都是这个样子,人却慢慢地变了,哪怕是极细微的变化,交织在一起便是年岁。

热带鱼摇曳着尾鳍成群列队游过,在展馆里一遍遍逡巡,永远游不出玻璃墙。

 

很久很久以前——其实也没有太久,不至于像童话里一样long time ago,荀彧会枯坐在这个水族馆里,不声不响,画一整天的写生,只带一种蓝色,不像大海也不像天空,蓝得只剩蓝色。

位于市区的水族馆,年岁已经很大了,独占一栋建筑,是消夏的好去处。那时郭嘉还小,八九岁的年纪,因为身高不到,连门票钱都省——不过那时门票也便宜,学生半价只要30。想逃补习班或爸爸回来的周末,小郭嘉就自个儿跑来水族馆看隔壁的大哥哥画画,也不要马扎,直接坐瓷板地上。后来荀彧给他多备了一个折叠凳。

那时候荀彧也才十五六,忙着画画,也只忙着画画,或许让荀彧自己说,也是清楚再找不到那时候一样单纯的心境了。

水流和鱼群,同时落在少年和孩童的眼里,八九岁的郭嘉看见深浅不一的水色,也看见那人画板上淋漓饱满的蓝色,模拟着水波与海浪。

那人和他慢声说这种蓝色,RGB比值是0:47:167,像群青但更干净,纯粹得不存在于天地造物。叫什么?有名字的。

叫,克莱因蓝。

 

蓝色是后来长大的郭嘉用得最熟练的颜色,老师也说,他对蓝色的触觉和用法和当年的荀彧很像。

他画的海,被挂在了学校走廊,在他上面那层楼,有荀彧画的蓝天和白鸟。

 

八九年前,就远得好像不是自己的记忆,电影胶带也一格一格放过好远,像倒不回的从前。那时候的荀彧没留长头发,比现在要爱笑一点,说话也没现在温和,极有才气也极有锋芒,没被打磨。毕竟这座城市,还没有能打磨他的东西。真像他哥哥一样,支一个画板,带着他看鱼,听他咬着糖果含混不清说树上的知了、退潮的海滩。

这个人从不理会游客怪异的目光,像这世上没有什么能停下那支笔,和笔下有魔力的蓝色。

 

荀彧真以为那时候他只是在看鱼,像现在,还和他絮絮说起以前。

“哎,你看,沙丁鱼,你以前是不是最喜欢看沙丁鱼群了?”

那人好像瘦了点,站在大片大片的蓝色前,他才发现。

“老师,你还记得。”他笑了一下。

那人没答,在光怪陆离的水域前,侧脸的轮廓清晰秀气,睫毛扑扇了一下,又抬起看他,笑了笑,“记得。”

浅黄色肚皮的大海龟与荧白色的水母一并游过,还有红色的、他叫不上名字的鱼,热热闹闹。郭嘉想这些鱼一定都互相认识了,毕竟这展馆再大也有限。

他其实不大想说话,他看着荀彧用手抚摸着玻璃壁,好像很怀念,不经意间留下的淡淡指纹,不知会不会和从前的痕迹重逢。

荀彧回来了一年半,这应该是第一次再来。

他太忙了。郭嘉想。

 

 

「三.」

 

其实郭嘉真没想到荀彧会回来,他还以为荀彧会干脆在法国呆一辈子——他又不是干不出这种事。可荀彧最后还是回来了,因为他妈妈。

如果说郭嘉的叛逆情有可原,那荀彧的叛逆估计就是不可理喻了。他俩虽然是对门邻居,却全不像该住对门的家庭条件。

郭嘉算是从小没见过爹,甚至不知道自己爹是谁。他妈是十九岁有的他,很老套也很烂俗的剧情,私生子,还是个在马来西亚做生意的华侨。他上小学一年级那年突然从天而降了一个爹,其实是拖家带口搬回了大陆顺带想起了当年的露水情缘。没认他进自家户口本,但给了套好房子,在新开发的楼盘,补偿似的。还每周末都来看看他,整得像离婚的前夫。那位正儿八经的太太是东南亚人,漂亮贤惠,听话得像女德班博士生,清清楚楚知道他们母子的存在。

那商人四十好几了还没儿子,是有点想把他认回去的。可他妈妈不肯,挟着要做长期生意。

他妈妈,当年那个在酒店端盘子但有一双漂亮眼睛的女孩早就被生计腌得市侩,麻将洗牌的哗啦声还有阴暗逼仄的出租屋是他前七年的记忆,直到后来搬进那间屋子,才像人生终于有了块干净的光。

但荀彧不一样。荀彧,根正苗红的干部子弟,后来爸妈下海经商,变成了红三代加富二代。本来应该是小说男主的命,一路绿灯直接剑桥offer,偏偏他自己把剧本抢了改掉,非要画画,家里不让也要画。他家对这事儿反对得像有隔世仇,光郭嘉有记忆的荀彧和家里头吵架吵到睡天桥就有三次还不止。最凶的一次是初中升高中,荀彧硬要读艺术类的高中。

他那时候是真不明白,画画怎么了,又不是犯法。他妈妈和他说,别管有钱人家的事,人家就是觉得没面子。

后来荀彧读大学去了,远走高飞,嫌杭州的离家近,去的是北京,一年到头也不回来几次,说机票太贵。

他念初中的时候才慢慢晓得了,读美术原来不是正途,只有成绩差的才读。好在他文化成绩差,一直是坏学生。

他想去画室,他妈妈搓麻将听不清他说话,扯着嗓子要他再说一遍。他只能再重复了一遍,语调很平,晦涩灯光下像个苍白的人偶。

“哦——画画啊,宝贝儿子想学就学呗,你爸爸又不是出不起这个钱。”

是说给别人听的。

他看着女人漆红色的指甲油,有些剥落了,一瞬间忽然厌恶。

 

其实不去画室也行,他照着荀彧留给他的那大摞东西自己琢磨也够了。他喜欢上画画其实很早很早,也不是因为荀彧,但荀彧应该是第一个知道他喜欢画画的人。绕口令似的。

自有记忆始,每次去公园就好像能一个人在沙地上拿木枝涂涂画画个半天,没人看得懂他画了什么,或许他自己也不知道。他喜欢看海,从小到大都是,看四季海水在阳光下不同的颜色。

他的天赋,其实也是荀彧第一个发现的。所以,他走上这条路,可能有一半是荀彧的关系。

不知道是说感谢,还是说其他。

在荀彧回国前,他们的联系其实很少很少。郭嘉在朋友圈里看那个人在北京、在法国的日常,听那个人吐槽北京太干法国太晒、今天油画颜料不够了又跑了多远去买。

他读美术的过程没有荀彧那么艰难,他妈妈答应得很爽快,又或者不根本关心,他那个“爸爸”其实也并不抱望他以后做个撑场面的“长子”。

他去了荀彧那所高中,像七年前的荀彧一样。

 

 

「四.」

 

衣服走过一轮便被体温烘干了,他和荀彧坐在长椅上,荀彧开了瓶蜜桃味的汽水先递给他,边上那罐海盐的才是自己的。

郭嘉垂着眼睛接过了,想这个人好像真的习惯照顾他,哪怕出去了快六年。

水族馆里没有人,他俩正对着的是一道弧形的玻璃墙,鳐鱼摇着长尾巴交织而过。再往里走下去就是单独的水母馆。

“一会儿逛完了雨还没有停怎么办。”郭嘉看着那人问道。

“那就不回去了。”那人往椅背上一靠,眄着他笑。

“也不错,老师你地铺想打在哪个馆?”

那人故作思忖,道,“我看就这儿挺好,我睡长椅你睡地板。”

“然后我们就被保安拎出去了。”

“聪明。”那人眼睛一弯,赞赏道。

郭嘉没忍住笑了,半口汽水差点呛着。

荀彧捏着汽水笑着说慢点儿。郭嘉冲他摆了摆手,靠在椅背上,抬头看鱼。水声轻微碎动着,倒真像是沉进了海中,四面是深浅不一的淡蓝与淡青,夹杂着一点灯光的紫色。如果是偶像剧,主角大概会在这个时候表白。

他察觉到荀彧在看他,过了一会儿,又把目光挪开了,手上那罐汽水也搁了。

他俩没谁讲话,郭嘉闻到那人衣服上淡淡的槐花香,是那个人家洗衣液的味道,从八九年前开始就没变过。他不知道那个人到国外以后用的还是不是这个洗衣液。

也许不是了吧,毕竟在国外不好买。

 

荀彧是在他高一升高二的暑假回来的。

事先谁也没告诉他。直到他那天从画室回来,看见隔壁半开的门,夕阳落在门缝里,过道的窗户外有蝉声。

荀家在他初二的时候就搬去别墅区了,只是荀彧每次回来还住在这儿。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推门进去看,客厅里站着一个人,在打电话,身量很高,穿了件白色短袖衬衫,铅灰色的五分裤。家具上罩着的白色防尘袋落了灰还没摘下,那个人站得很随意,一只手还在裤袋里,长头发扎了个松松垮垮的马尾。

他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出声。他想喊“荀彧”,又觉得不妥。那人许是听见了动静,回头看来,瞧见他似是愣了愣,又弯着眼睛笑了。

那笑是给他的。

像一个久违的,好久不见。

 

那时候他和荀彧关系还没现在这么僵,其实说现在,也只是他单方面避着。

那天晚上他和荀彧沿着海边散步,他问荀彧怎么回来了,荀彧在月光下垂着眼睛笑了一下,说,我妈妈生病了。

他好像是有听说过,荀家夫人生了病,是癌,很难治。

少年人沉默着,不知道于这些死生大事上如何开口。所幸荀彧显然不想与他讲这些,仍旧是轻松的语气,你今年画画有没有进步大一点?什么时候让我看看?

老师说要我入伙画室,给我五位数的月薪,我正在考虑。郭嘉故作严肃道。

那人扑哧一声就笑了,怎么年年都是这套话,当年他们也是这么和我说的。

他借着月光看那人的笑意,耳发被风吹得轻盈,退潮的海浪拍打在细软的沙滩上,泛起一圈一圈的白浪。

像从前的若干个夏天,他和荀彧走在这片沙滩上,从童年到少年。

 

他记得清楚,那年八月的午后,海边的废弃房子里,荀彧坐在窗台上,给他做速写模特。一件白衬衫,扣子开了三个,水洗牛仔裤,没磨边也没破洞,最初始的款式。

背后是玻璃窗,还有海与蓝天,交汇在一线,阳光很好,前夜刚下过雨,空气还有点薄凉。水汽凝聚成大朵白云,在蓝天上似诸神牧鞭下的羊群。

那个人靠着膝,长发散着垂下,像薄薄的纱帘也像月下雾。

是动心的伊始。

这个自诩是他哥哥的人,被他一笔一笔画在纸上。眉梢与眼尾,鼻梁与唇珠。U形的锁骨在领口露出一段,还有小片裸露的胸膛。再往下是腕肘,线条干净漂亮,还有骨节分明的手。是拿画笔的手。那个人的皮肤在阳光下很白,是一种温柔的颜色,淡青色的血管在手背上,像蜿蜒的河流与溪络。

铅笔在纸上打型再细化,从发顶到足尖。那个人在海风里看着他,垂眸时慵慵懒懒,有些疏淡。抬眸看他时又好像在笑,微微启唇,无声里他辨出是一句催促。

画快点儿。

 

他喜欢荀彧的长头发,洒落下的,在光里,像海蓝的颜色。

 

 

「五.」

 

荀彧拿起那罐汽水接着喝,边发消息边问他要不要再看看。

郭嘉看着他,突然有种冲动,想问他为什么要留在画室,明明他有那么多地方可以去。

他觉得可惜,为这个人的才华。

话到嘴边,终究咽了。

“要不再往里看看,我记得后面是水母了。”

他道。

那个人关了手机,冲他笑了笑,起身道,“好。荀攸说他半个小时后到。”

 

他俩边走边看着,其实这座水族馆他们已经看过太多太多次了,但好像再看还会觉得新鲜。水母在蓝色的水里发着各色的光,群落簇拥在一块儿,游过的轨迹是漂亮的弧形。

郭嘉看着那个人,犹豫着问,“阿姨的病,好些了吗。”

“嗯,好多了。”荀彧隔着玻璃逗一只斑纹鱼,那鱼隔着玻璃来亲他的手指,胖胖的唇点在玻璃上一下一下,郭嘉看见那个人的唇勾着,心情很好的样子。

“那老师你到时候还回法国吗?”他问。

那个人像想了一下,转眸看着他,笑道,“不回了吧,可能。走了一年半了,法国那边的工作室我不太好再插手。”

他收了指,那只斑纹鱼就游走了。

“……老师是打算留在上海吗?”

“不太想留,可能明年就去北京了。”

“北京吗。”郭嘉轻声道。

“别光说我了,你呢?”那人把空罐子扔进了垃圾桶,道,“明年就高考了,不过你应该是没什么好担心。”

郭嘉笑了笑没答。

那个人也不再说话,水母馆不算大,再往里走是纪念品售卖,他俩都没打算进去。便算逛到底了,于是便往回走。

在电梯上那人还是一贯地扶住了扶手。电梯下到一半,那人看着前方忽然道,“为什么不喊我哥哥了,小嘉。”

不像是疑问,只是淡淡地在陈述。

郭嘉愣了愣,不知怎么答。

总不能说,我喜欢你。

什么时候发现的?

你在画室从身后握着我的手改画的时候。

不能说。也不知道怎么说。

电梯下到最底了,他还在沉默。那个人也像是不想追究,先他一步走进晕散的水波里。长头发很漂亮,像蓝色。

那个人襟上佩了一只向日葵,本是灿烂热烈的,被羊毛勾出来却只让人想到温柔。

他和荀彧一样,喜欢梵高。扑向太阳的画家。

在学校里让人头疼的大问题、油嘴滑舌嬉皮笑脸的郭嘉,在荀彧面前也不过只是一个缄默笨拙的少年。这份心情是他觉得怪异的,他不知道怎么去面对,更谈不上处理。于是便搁置。

好像是喜欢。

喜欢谁?

荀彧。

那个人的笔,给他画下过最淋漓刺目的蓝色。也是他第一次看见的,人间的颜色。

 

白衣服的工作人员在柜台后打瞌睡,门外的风雨已经停了。人行道上有浅浅积水,覆盖着几片落叶。

荀彧和他站在檐下,摁开手机看了眼消息。

车轮轧过马路,有泥水被溅起的声音。

“明天中秋。”荀彧道。

“嗯。”

“你要是不想和家里过节,和以前一样来我家就好。”荀彧把手机放回去,看着他,补道,“他们送的月饼太多了,我一个人吃不完。”

郭嘉应了声好。

“小嘉。”荀彧却忽然开口叫他的小名,声音里有些无奈,好像轻叹了口气。

郭嘉抬头看他,眼睛里有一点询问。

“你是不是……”那个人的语气有些犹豫,与平时的不同。

像猜到了要说什么,郭嘉莫名心慌了一下,脱口而出便是一句否认,“不是。”

倒像欲盖弥彰。

那人看了他半晌,叹了口气,转眸道,“荀攸不来了,我们走吧。”

于是郭嘉跟着他,往回家的路上走。马路上人很少,他们走得很慢,像怕雨天路滑。

“一会儿来我那儿吃晚饭吧,我点了你喜欢的鳗鱼饭。你妈妈是不是今天晚上又不在家?”

郭嘉心说你都猜到了,又何必问我,嘴上还是嗯了一声。

“说真的,你文化课认真点。”那人道,“你语文老师快被你气死了。”说着说着自己倒先笑了。

“还不是她课太无聊了。”他嘀咕道。

“嗯?你说什么?”那人回头看着他笑道。

“我说,太无聊了。”郭嘉重复了一遍。

“那我给你上课吧,”那人慢了半步,看着他的眼睛,笑了一下,“你总不会还嫌我讲课无聊。”

郭嘉有些愣,像没明白这个人话里的意思。

“真笨啊。”那个人摇头,转头走了,话里明明是笑意。

他快步跟了上去,抓着肩带,有些犹豫,不知怎么开口。

“那么我的小天才,”那人看着他的眼睛笑,道,“要不要考虑一下北京的那所。我在那的房子快落灰了,你住进来吧。”

郭嘉这回愣得很彻底,荀彧话里的意思,他像听懂了,又觉得自己没懂。

“荀彧,你……”

“回家吃饭了。”那人压根就没回头,揣着手悠悠道。郭嘉走快了两步跟上去,看见那人勾起的嘴角,心情很好的样子。

 

黄灯转了红,他们踏上对街人行道,身后汽车驶动,听来竟也觉是人间的生气。

郭嘉看着那人侧影,眼睛里落着光,安静又漂亮。他突然觉得就这么走下去也挺好。

空气是湿润凉爽的,洗净了灰尘,干干净净。

 

-

当年那幅画少年人藏有私心,学着当初那个人的习惯,在背景里加了一抹克莱因蓝,没有逻辑,单纯地想加。不像大海也不像天空,只该存于梦中。

画被安放在橱柜,想,总有一天要裱装起,挂在一个只有他和他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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