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una Ⅴ(丕司马 B L)

Luna Ⅳ 


「十五.」

曹丕发现自己近日的笔尖似乎钝了。

他有本册子用来写些有的没的,近日却是一句也写不出。他不知道缘由,从架子上翻了本朦胧诗来看,却在雨夜沙沙声里反复想起那句“我踏月而来,只因你在山中。”于是在稿纸上用钢笔反复临着那首席慕蓉的诗,一遍一遍。

同样想起的是一个人的话语,嗓音淡淡地与他讲,西方的月亮是癫狂、失控,也是死亡与恐惧,总之,和东方人寄托着情意的月亮是完全不同的。Luna,指月亮,是古罗马糅合希腊神话创造出的月亮女神的名字,因爱上了一个凡人而不为众神所容许。这个作为月亮的单词在后世的传说中逐渐被搁置,而衍生出的“lunatic”却一直被沿用,也就是“疯子、精神错乱的”。西方人笃信月光使人心发狂。

而想念,或许也是一种温和无害的癫狂。

 

「十六.」

某个周一早晨按例升旗,他出了教学楼与孙权一同走着,路过那树早已落光花瓣的玉兰。

昨夜是雷雨,于是孙权与他叨叨了一路雷电形成的物理原理,孙二少的话语自他左耳朵进,又从右耳溜出,他自顾自地走,自顾自地想昨晚上看的小说,直到孙权冷不丁喊他才回过神。

“曹丕,你他妈走错入口了。”

“啊是吗?”曹丕回过神,停了步子打量面前的景象,才发现完全不是那么回事。

孙权哼哼着凑到他身边,道,“我就知道你没在听,神游天外了是吧,不听我讲话了是吧?”

“没有没有,是你讲的太好了,所以让人忍不住沉思。”曹丕与他解释道,很诚恳。

“得,感情淡了呗,我的话不好听呗。”

“好听的,您继续讲。”曹丕安慰地拍拍这人肩头,表达了鼓励的话语。

他其实觉得孙权这人有时候有点儿小女生的性子,是故意等着人哄的,好在是哄一哄就好。

果不其然,孙二公子像一只被顺对了毛的大狗,满意地摇了摇尾巴点了点头,在他身旁道,“那我下回讲的时候你可得仔细听着哦。”

“一定一定。”

曹丕每次都说一定,但也没见哪一回是听了的。他一度觉得孙二公子其实丝毫不在乎旁人到底听了没听,只是单纯有这样的倾诉欲,必须彰显一下理三科学习的辉煌成果,若不是这样,怎么可能会信他的糊弄?

但孙权这回就没信。

变脸似的,冷哼一声,道,“得了,你他妈宁愿做政治题也不愿听我说话,这还有什么好说的?”

曹丕拧着眉毛觉得这个比较很扯淡,但他又确实哑口无言。

孙权见他战术性失语,本还想继续数落,却瞥见不远处走来的那个身影,可不就是肇事主政治老师司马懿。

“老师好。”

在他反应过来之前,曹丕已先他一步打了招呼。他暗自翻了个白眼,转眸看过去,曹二已经整理好了面部表情,一切如常,轻轻抿着唇,不见半分窘迫。

虽然司马懿从没有教过他,但尊师重道的礼节还是要的。他跟着问了声好,没忍住多打量了这人几眼。

孙家和司马家交集不算多,还得是他哥和他嫂在圈里圈外都吃得开,什么事儿都知道些,关于这位,大多是他哥在某些机缘巧合之下说书似的说给他听,其中也包括一星半点司马家的家事,比如说当年这位高中毕业和家里闹得不可开交——指司马老爷子单方面很上火,司马老夫人以泪洗面,司马懿他大哥夹在中间里外不是人。

按理说家丑不外扬,司马家又是那样的性格,但架不住他哥性格实在讨喜,他哥可是孙策啊,谁会不喜欢和孙策喝酒?就这样,某日酒桌上喝多了的司马朗把当年事吐了出来,连带着念叨自己弟弟为和家里赌气居然跑去教高中。他那时听着他哥的转述一愣一愣,心说难怪这老师把曹丕整得五迷三道,死心塌地背政治,一切都是有原因的,曹丕就喜欢烈的。

五月已快穿不住长袖,这人穿的是件黑色开领衬衣,全身上下没第二种颜色,走在暮春的清晨莫名肃杀。

司马老师冲他微微颔首,道,“你好。”很客气的。却在路过曹丕身边的时候倏忽道,“怎么天天都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今天第一节政治课,可别睡着。”

“您的课我什么时候睡过。”曹丕低着眼睛笑,竟也客客气气答了。

“你数学老师听了得怄死。”司马懿道,轻飘飘留了一句,“曹同学,好好学习。”

孙权目睹这一出,猛然意识到不对,先不说似乎他这个理综人显得很多余,关键是曹丕什么时候和这位司马老师这么熟了?

他瞅着那黑色的身影走远了,拽过曹丕,皱着眉毛严肃问道,“你们已经熟到这个地步了?”

曹丕瞅他一眼,皮笑肉不笑,道,“重点难道不是我数学课上课睡觉被老师在办公室批斗吗?”

“那是你活……”迎着曹丕的目光,孙权最终是把那个字吞了。

“只是我政治成绩比较好,所以老师才会多关心我两句。”曹丕看着孙权,诚实道。

“不是,我问你,你上回推了我家的饭说是去公园,你和谁去的?”孙权猛然想起了上个月的旧事,并觉得似乎醍醐灌顶。

“你猜啊。”曹丕抬腿走了,态度从从容容。

“不会真是和司马懿吧?”孙权穷追不舍地问道。

“站队了,朋友。”曹丕转身淡淡看他,“你再走就到我班上了。”

孙权这才反应过来,方才那声“不会真是和司马懿吧?”似乎声音有些大了,不远处曹丕班上站着队的同学齐刷刷看向了他俩,目光或多或少有些古怪。

孙权嘶了声,“好的,再见。”拔腿离开了现场。

稍冷静下来后孙二便开始咂摸方才曹二的话。什么“你猜”这种东西不就相当于默认么。

回过味来的孙二公子心说奇怪,他和曹丕从幼儿园开始做同学,可谓是知根知底,一路到今天赫然已经十来年,上次见曹丕对一个人兴趣如此之大还得是初中时候曹同学追隔壁的甄同学,也就是曹同学的初恋,这段双方父母都知晓的恋情最终在一年后无疾而终,彼时曹同学尚写几首酸诗来缅怀,如今甄宓已然出国,而曹同学似乎也已将人家忘得一干二净。

不过说到底,校花和老师是不同的。孙权自认为找到了问题的关窍,是的,关关雎鸠和束脩从师怎么能混为一谈呢。


 ·

若时间再往后四年的孙权回想起当年这段历史,想必会狠狠地给自己一板砖,痛悔自己当年怎么就这么小看了曹二,没能早点在当初刚冒小苗头的时候就用八匹马把他拉回来,不然也不至于今天如此地步。不过,这也是后话了。

 

「十七.」

语文老师发现似乎最近司马老师找她借了很多本校刊,尤其是新出的期期不落。

这校刊是学生自己办的,主要是文学社的在负责,也可以说是学生间的小打小闹,但毕竟连续了十几年,做得颇有些样子,也出了不少好东西。双周印刷一次,每个班上放两本、语文老师人手一本。在办公室虽没沦落到垫桌脚的地步但也确实是一向落灰,却不知这位名校出身的政治老师怎么来了兴趣,愿意去看十多岁的学生写的文章。

她也没太放在心上,随口问的时候司马老师笑了笑,搪塞了一句什么。后来她拿着保温杯装水,路过司马老师的桌子,不经意发现这位竟认认真真在看曹丕写的现代诗——因为一整张纸上只有伶仃几行字,余下的尽是空白,所以格外好认。

这新来不到一年的年轻老师平时不算太爱说话,但也不会给人很难以接近之感,非要说的话,大概总是淡淡的,白水一样,似乎很少见他留意什么旁的东西。如今读一首学生的诗,却读得很专注。

邬老师上了些年纪,多年为人师加之为人母,不知怎么忽然有些动容,想这老师既能读一首学生的诗读得这样尊重,也必然会是个很好的人。

而那边的司马老师并未意识到自己已经因为这个小小的举动而在年级语文组长心中蹭蹭上分,边看着曹丕的诗,边忖着下次数学老师再哀嚎曹丕不写作业的时候就把这些都拍给数学老师看。

想着,却不知为什么有些忍俊不禁,他抿了抿唇把笑意止住,继续读下篇曹丕的散文。这人古诗文功底扎实,写散文便见了十分的好处,语句工丽含蓄,这个年纪能有这样漂亮的文章已属不易。

他瞥见配图的木香花,附生在雕花檐廊下,枝条纤蔓,花如雪,开在薄薄的晨光里。底下一行小字“摄/曹丕。去年春,于南京芥子园。”

散文里写到《广群芳谱》里的记载,说木香花灌生条长,香馥清远,高架万条,望若香雪。

于是那人笔调便转而开始写那日的芥子园与木香花,图文兼备的。

他想起当初咖啡豆袋子下压的卡片,隆冬大雪里的留园,应该也是出自这人之眼与手。

 

「十八.」

那学期期末考试成绩出的时候司马懿留在办公室整理东西,恰好听见拿着成绩单的班主任老师与边上的语文老师咬牙切齿,“邬老师,你说说曹丕这像话吗,数学差一分及格,语文和政治考个最高分!他又不是实在学不会,他就是不想学!”

邬老师乐呵呵地拍了拍班主任的肩膀,道,“没事没事,他自己肯定知道要学的。”

“我没说他不知道,我是说他就是太知道了!”

班主任教地理,是个谢顶的中年男人,估计是气得狠了,一会儿一句“知道”一会儿一句“不知道”,弯弯绕绕也不知道到底知不知道。

司马懿悠悠收着东西,心道这次期末的家长会也不知道曹家是谁来。他这种普通的任课老师事要少得多,家长会他不用去,既然曹丕同学政治成绩可喜,也就不再有给曹同学父母打电话恳谈的后顾之忧,如此可谓是少了一桩心腹大患。

那边语文老师还在宽慰班主任,说着“你看他只差一分及格,其实和及格也差不多,已经很不错了。”

班主任说,“这不是及不及格的问题,首先他的学习态度就不端正!”

于是语文老师又道,“可是你换个角度想想啊,他不写作业不听课都能考这么多分,以后成绩肯定赶得上来。”

班主任好像真被糊弄住了,愣了愣又想了想,终于意识到了不对,道,“不行,他现在这个成绩简直就是愧对他自己!”

战火一直未殃及政治老师这条池鱼。司马懿怕自己再听下去得憋不住笑,收好了东西赶紧就出去了。

 

六月底,刚过芒种,学校的银杏树叶子翠绿,层层叠叠映着半下午的阳光,树影投在白墙上,随着微风婆娑。高树蝉噪,一声响过一声,司马懿步下楼梯,盘算着一会儿先去校门口便利店里买瓶冰水,不然走一路得够热了。

刚走没两步,口袋里的手机却响了。

备注是“蒋济”。

他轻轻嘶了声,把电话接了。

这位算时间该在英国的主儿,大嗓门给他兜头盖脸来了一句,

“Surperise!!!”

“我回来了!想不到吧懿哥!我项目提前结束了!!”

他把手机离开了耳朵一寸,刚要开口,那位已经兴冲冲地接着道,“你在哪你在哪?我来接你!!走走走!!去喝酒去喝酒!!!”

一寸距离已经削弱不了这位的分贝了。

司马懿很想按一按自己的耳朵,但还是深呼吸了口气,维持住一个笑容,“首先,亲爱的蒋先生,欢迎你回来,过往的日夜里我也深深思念着你。其次,我刚下班,或许您也刚到家?”

行李箱的咕噜声表明他的猜想算是高看了这位爷,蒋济道,“不!我刚下飞机拿完行李来着!”

那您怎么来接我呢?

司马懿幽幽叹了口气,道,“先回家吧,不急。要是有空,明天吃个饭?”

那位激动于久违的沪城,他的话显然是半句也没听进去。司马懿只听见那人一个劲儿地反复慨叹道,“My sweet sweet SHANGHAI!!”

“O h!My SWEET HOME!!”

也不知道边上的人有没有投来奇怪的目光。

他想,不怪蒋济,真的不怪蒋济,连着一年没回上海,又在美国啃面包吃老外瞎搞的中餐显然是会疯。真的,真的,不怪蒋济。

心里说着谅解,但鼓膜已不容许他再听下去,司马老师的拇指果断滑到了挂断键上,面无表情地按了下去。

 

·

当晚他在酒吧见到了活蹦乱跳的蒋济,留着鲻鱼头,右耳的耳钉一闪一闪,穿了件深绿色T恤,冲卡座最深处坐着的他露出了一个巨大无比的笑容并展开了温暖的臂弯。

司马懿无奈地起身轻轻回抱了那人,发现这位回家一趟还很有心思地续喷了个香水,发边是淡淡的果香。

“好久不见,懿哥。”

“好久不见。”

在蒋济抱着他不松手上演久别重逢的伤情戏码前,司马懿默默后退了一步,看着那人幽幽道,“坐吧,你找我比找你妈还积极,你爹妈不伤心?”

蒋济顺手把额发往后抹了抹,露出光洁的额头,司马懿注意到短短一年之内这位的发际线似乎高了不少。

蒋济诚实道,“我妈今晚打麻将去了来着。”

 

蒋同学,比他小一届,高中同学,国际部就读,相识于英文社,通过中学不懈的努力最终进入了心仪的学校跟随心仪的导师研习世界史,后果断专攻拜占庭,从此以后日日扑腾在广袤的史料海洋里奋力挣扎以求不被淹没。

由于跟随了一位忙得不可交的导师,所以蒋济的学习生涯也一样忙得不可交。过去的几年里司马懿时不时能收到蒋济的长段语音,动辄59s,聊天框小红点10+,按时间换算约摸是那边的凌晨三四点,点开来或是各色哀嚎,或是有气无力的碎碎念,也有可能是兴高采烈的成果汇报,抽到哪个看运气,好像刮刮乐开奖。

总之,不管怎么说,蒋同学还是在学术的康庄大道上一路抬头挺胸阔步前进,虽暂时未取得骄人的成果,但可喜可贺的是在这个暑假他战胜了导师布置的非人任务得以提前半个月回国,在惊喜之余为司马学长提供了如临其境般的接机体验。

 

·

他俩见面的地方是个小清吧,几年前夏天出来兜风的时候无意发现的新店,后来便习惯来喝酒坐坐,英式的装修风格,老板的品味是慢调爵士。

司马懿挥手招来侍者点酒,先见之明地制止了蒋济那张诉苦的嘴,不然这位又能把这一年里的屁事给他翻来覆去再骂一遍。

蒋济点了杯Zombie,撑着手满面愁容,“我上个学期在学校,四十度以上的一口都没敢喝,我可能快死了,为什么靠啤酒我就可以活下去。”

“至少还有酒喝,知足吧。”

“可是,可是……”蒋济似乎还想说点什么,“可是”了半天,最终闭了嘴。

“你其实可以考虑去俄罗斯进修,”司马懿摩挲着指间的戒指,垂眸淡淡道,“那样就不会有人拦着你喝伏特加了,你甚至可以和你的导师一起喝。”

在蒋济开口前,他兀自把余下的话补了,凉凉嘲讽道,“但这是不可能的,你去不了俄罗斯,你的导师也不会陪你喝伏特加。”

蒋济幽怨地看他一眼,随即往椅背上一靠,抬头看着天花板上的纹路,叹了口气,又叹一口气,再叹一口气,最后冷不丁道,“所以只能回国以后把没喝的都补回来了,对吧,懿哥?”

“我觉得挺好。”司马懿莞尔道,“但是你知道的,我现在是人民教师,不宜酗酒醉酒。”

听了这话,蒋济终于想起来了似的,以一个脊背挺直的姿势悠悠把身子直了回来,这姿态让司马懿想起方才这位点的酒的名字——Zombie,丧尸。这家的还是特调,度数只增不减,后劲较通行版更加凶狠,也只有蒋济这种嗜酒如命的人才会爱不释手。

“不是,懿哥,在高中教书真的很快乐吗?”蒋济看着他,严肃地问出了这个困惑已久的问题。还有一句话他没有说出口——我看你也不像当人民教师的人。

今儿司马公子的一身打扮虽然不是logo写在脸上但也一看就很贵的样子,不知道是不是随手扯的一件乌鸦拔染黑色廓形衬衫,真丝材质飘飘若仙,还戴上了自教书以后就没再戴过的黑白拼色陶瓷戒指,镶的几圈细钻在暖黄灯光下闪来闪去,再加上平日里的不苟言笑,往那一站,只会让人觉得这人很棘手。

人民教师的气场怎么可以是这样的呢?

蒋济痛心疾首,觉得这实在是混进伟大教师队伍里的一条恶狼。

司马懿当然不知道他脑袋里都在想着什么,笼着手想了想,非常认真地答道,“你可以考虑毕业以后来我们学校教历史,待遇还不错,听说现在历史有点缺人。”

蒋济连连说不,捂着胸口,痛心道,“我怎么可以去祸害我们祖国的花朵呢,像我这种人,以后只配在土耳其不知名的海岸上开一家小酒馆,在月光下弹着我那寂寞的乌德琴啊……”

“你只是想喝酒。”司马懿冷笑道。

“不,我的心里还有美丽的拜占庭。”蒋济正襟危坐,严厉地纠正了他,“如果哪一天我醉死,也必然是醉死在在君士坦丁堡,后人也必然只会这样记述——那日,拜占庭史学家蒋济永远长眠在了君士坦丁堡,身旁是美酒与史诗。”

司马懿彻底语噎。

端着盘子的侍者正正好听见蒋济最后那句声色并茂的抒情,难为他还拿得稳盘子。这身量清瘦的年轻人目不斜视,把两杯酒分别放下,小声道,“先生,您的Zombie和Negroni,久等了。”紧接着便手脚麻利地端着盘子立刻走了,一刻也不想多呆似的。

司马懿想,在这个长江入海口的魔幻城市从事服务业也是有够辛苦。

 

·

Negroni本身的味道是既苦又甜,琴酒、金巴利、甜味美思,三种配料简单分明。像蒋济这种爱喝甜口果汁儿的就不能理解为什么司马懿每次都要嘱咐多倒金巴利少倒甜味美思,那样的Negroni除了苦和烈还剩下什么呢。

冰球与橙皮,酒液是金红色,灯光下也像落日余晖的光。司马懿端着玻璃杯抿了一口,熟悉的味道在舌尖上绽开,先是金巴利的苦,被杜松子的淡香包围着,不久后舌根便会泛上回甘,属于唯一的甜,Sweet Vermouth,在第二口的时候甜味似乎会叠加,至少会更明显一些,但苦仍旧是不散的。苦与甜,被杜松子香糅合,便足以慢慢饮完这一杯。

其实不光是蒋济,他在上半年也几乎没有碰烈酒。工作了以后似乎就少有了那样的好兴致去独酌一瓶烈酒,也没有那样的空闲能肆无忌惮醉一场。

 

蒋济在喝酒的时候会变得稍安静些,不再有太多惹人注目的发言,边小口小口啜着边问他些最近一年的事儿,是真关心他在学校顺利不顺利。

蒋济和他认识这样多年,又怎么会不知道他到底为什么会放弃掉一切跑去教个高中政治。可到底还是觉得不应该。说难听点就是高中的政治课本完全配不上这位学长的过去所学,跑去高中教书,想着也够憋屈。

依司马懿的意思,工作也就那样,虽然的确有不少无聊又麻烦的事儿但总体而言还算不错。

蒋济啧啧称奇,道,“你上班不会觉得无聊吗?”

司马懿想了想,说了句实话,“课本确实无聊,但是教小孩有意思。”

比如说会有小孩和你叨叨“这次考试怎么又出奇奇怪怪的论述题”、“数学老师的课真的很无聊欸不是我不想听”、“老师老师你看过那篇司马迁的《报任安书》吗?你看他这个想法是不是和那个什么对应上了……”诸如此类种种。

杯中冰球轻撞在玻璃杯上,伴随着薄冰的破裂声,半杯余酒,冰球浮动着,快要搁浅。

那边蒋济啧啧称奇,问,“啥小孩啊你能觉得有意思,我想起我高中那会儿都觉得丢人。”

司马懿张了张口,最终还是未言语,只笑了笑。

 

·

蒋济喝得有点半曛,耳朵微微红了。爵士乐仍旧奏着,萨克斯与单簧管,曲调略显低沉。

“我说,懿哥,你们学校不会没有女老师喜欢你吧?”

“我不知道。”

“不是吧,这怎么会不知道?”蒋济握着玻璃高杯,靠着桌子用眼睛看他,笑道,“肯定有人喜欢你啦,你们学校。怎么可能会没有,办公室最容易出恋情了……”

司马懿实在不想回应这人这样无聊的问题。

似乎是看穿了他的不耐烦,蒋济嘟囔着道,“好嘛好嘛,那换一个问题,懿哥,你说会不会有学生喜欢你啊?”

司马懿心说您这问题不换也罢,翻来覆去不都是同一个问题吗?

“没有。”他冷冷道,“你跟着你妈看肥皂剧看多了?”

“可是你不觉得这种禁忌之恋的题材很棒吗?就像查仕丁尼和狄奥多拉一样欸。”

曾经的蒋济可以咚咚咚三大白依旧神清气爽,如今才区区一杯Zombie就已经神智不清至此。

灯光太暗,蒋济估摸着也看不清司马懿的脸色,于是很畅快地自顾自说了下去,“不管是美丽女老师还是妙龄少女对你的爱意都是想来就让人觉得很美好的呀,司马桑,能在高中这样一个青春洋溢的地方任职,不得不说还是很幸运的呢。”

司马懿怕他下一句就是,“頑張れ、きっとできるよ、司馬君(加油,一定能行的,司马君!)”。

对付醉鬼最好的办法就是沉默以对,司马懿掏出了手机刷消息,但自认为没有醉的蒋济同学站起了身,撑着桌子低头看他,严肃道,“懿哥,在这样多异性的地方,你一定要洁身自好,时刻保持着对哲学事业的高度热忱,如果你不干净了,哲学不会要你的。就像我,为了我挚爱的史学,我发誓一生不婚……”

司马懿悄悄抬眸看了一圈,果然,不远处那桌小情侣看着他们这边在窃窃私语了。

丢人。

“你醉了。”他冷静地起身,按住了蒋济的肩膀,让他坐下。

众所周知,醉鬼之所以被称为醉鬼是因为他们不仅醉了还坚持认为自己没有醉。

“懿哥,我没有醉,我还能喝,你听我说,我和你说……”蒋济打了个酒嗝,一双眼睛有点湿漉漉,看着他,忽然道,“如果可以,我还是希望你可以回大学。”

这句话的语气是认真的,平静的,甚至莫名伤感。

“你属于那里,司马懿。”

司马懿抓着手机,微微垂眸,那人也不再说话,等他答复似的。半晌,他笑了笑,抬眸道,“不,我放弃了。”

蒋济于是也不再说话,低着头愣愣看着空酒杯。这个角度看不清眼睛,只看得见眼睫,如果不是因为知道这人酒品,司马懿几乎会以为他是睡着了。

微信上有学校那边新发的通知,还有哥哥的一条新信息,问他要不要回来住段时间,他看了,没回,切到信息页面划拉了一下“标为未读”。又看眼朋友圈,第一条是高中同学聚会,第二条大学同学在天台看星星,配字是叔本华名言,第三条是大学同学家里的猫,第四条是……

是曹丕。

去了海边。照片上是月光下的奶白色沙滩,晚潮平缓细腻。

他顿了顿,将这条也划拉过去。

“……我导师说,我努力努力可以争取整个博士保送。”蒋济开口,道,抬起了头看他,那双眼睛清澈,没有太多醉意,像这半会儿酒便醒了,“如果不出意外,我可能要读完博士再回国了。不过也不一定。”

司马懿知道言下之意。

不过也不一定——可能也不回了。

“挺好的,你一直努力为着的不就是今天吗。”他笑了笑,笑意是由衷的,“下次找个空去美国看你。”

蒋济嗯了一声,也笑了,软软和和的。

平日里蒋济其实不二,在旁人面前的蒋济乍一看就是个读书的知识分子,很有分寸,礼貌得很,也就和他一起的时候才活蹦乱跳像回到了十六岁。

这么多年了,当初那个戴眼镜的学弟也早就长大了。

司马懿并不是一个喜欢缅怀过去的人,但此刻也不由得生出了黯然之感。

他还年轻,但已不再青春,也再回不去那样多梦的年纪,十多岁的少年终究会长大,离开过去的温房。大家都有各自的路要走。

 

·

蒋济临走前和他约了下次再喝,得动真格的,不醉不休。司马懿无奈道,那不如我去找我爸拿几瓶白的。蒋济冲他摇了摇手指,道,不行,必须威士忌,必须是你在家里备下好菜好饭,我们两个展开一场辩论,痛饮酒,不醉不休。

那谁来洗碗呢?司马懿抛出了这个致命问题。

当然是你。蒋济斩钉截铁道,拦了路边的出租车在他回话之前砰地关上了车门。

司马懿站在路边,七月的热风拂过衣摆,薄薄的丝绡面料浪一样鼓动。他无奈地笑着,目送那辆车向前驶去。

没走两步远,车窗摇下,蒋济冲他挥了挥手,在引擎声与热浪里说了一句,“晚安。”




--

*注:

蒋济在正史记载里面有“酒徒”之名,所以这里突出了他嗜酒的性格。

我个人比较喜欢带蒋济玩是因为他是唯一一个从幕府开始一直陪司马懿走到嘉平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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