蛇(丕司马 BL)

洛阳宫的阶下有一条蛇,藏在砖石缝里、出没于宫人口耳间。

司马懿从未见过那条蛇,但宫人笃信着,就是有那样一条蛇,盘踞于皇帝的殿下,泛着青光的黑鳞,在月上时冷冷游过石面,进入长草之间,又于曙光熹微之前依照原路,回到砖缝里头。

这应该算是无稽之谈。见过那条蛇的只有一个口齿不清的小内侍和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嬷嬷。二人叙述的是同一条蛇无误:儿臂粗细的、四尺来长,自地砖上蜿蜒滑过,速度快得只剩一个影子,被矇昧天光或月光照得奇幻而诡谲。据说这蛇不似人间之物,因为世间没有任何一条蛇是游得那样快的,三四十尺的距离,只一眨眼的功夫。

司马懿自然是不会信这些的。但事主说得笃信无比,小内侍甚至在见蛇的当日便吓到高烧不起,而那老嬷嬷则是自后便反复念叨着妖异。

传闻既已流进他的耳朵,也早便流遍了皇宫里千百双的耳朵。

一日他在上朝前陪伴皇帝更衣,自内侍手里接过外袍为皇帝着上,随口似的,问道,陛下可知宫里近日的一则传言。

年轻的皇帝转眸看向他,示意他说下去。

他笑了笑,道,不算什么大事,有宫人说见了蛇,在偏殿下,侍卫们去捉过但总也不见踪影。臣想,到底关系到陛下安危,还是不可掉以轻心才好。

还剩一道腰带,内侍低头捧着漆盘,为他呈上。他拿过腰带,自镜中不经意碰上皇帝的双眼,怕逾矩似的,他垂下了眸。

皇帝笑了声,道,无妨,宫里多草树,有蛇原也是应当。

司马懿系着腰带上的丝绦,忖着到底该不该与皇帝说那蛇似有妖异。但曹丕从来不信什么妖异,他亦是不信的。

最后只道,臣想还是嘱咐禁卫近日严密些巡守,陛下宫里的近侍也仔细着些。毕竟,事关陛下龙体。

皇帝依旧只笑,不以为意的,道,侍中可是怕了?不过一条不知真假的蛇而已,哪怕确有其事,又岂会咬了孤不成。

他们都是戡乱里见惯白刃剑影与断肢残躯的人,说怕一条蛇,就好比夜猎的狼惧怕一条犬一样可笑。

而司马懿怕的自然不是蛇。一贯的多疑与谨慎让他嗅到不寻常,哪怕只有一丝一缕。他怕的是背后蛰伏着的东西,或真或假,或许是一个阴谋,将在某日被人大做文章,或许,真与性命挂钩。

但皇帝显然不在乎这些。

想夺他龙椅的,或是要用刀剑将他钉死于龙椅之上的,年轻的皇帝从来都只是笑,轻轻挥手,像驱逐虻蝇。

 

最后是加冠,旒冕上的玉珠晃动着碰撞着,发出玉石的清响。司马懿是目睹着珠串的数目由九到十再到十二的,每一尊旒冕都曾经他的手,戴在这人髻上。

更衣是内侍的职务,原与他无关,大臣本不该做这样折辱身份的事,易授人以柄。但皇帝似乎从不觉得这是折辱,既如此,便无人敢说是折辱。或许,会有稗官野史记作是狎幸。

 

他先皇帝一步出了寝宫,往上朝的大殿走去。初冬的寅时,天色还远不到见亮,黑黢一片里只靠殿旁的石灯微弱照亮,偶有宫女提着灯笼自檐下鱼贯而过,见他,纷纷地停了步子行礼问安。

洛阳入了冬便冷得快,他笼着手,路过那处偏殿,皇帝用来会见臣子,也是传闻里有蛇的处所。

小厮的灯笼一晃一晃,以此为中心照出一个明亮的圆,愈往外愈暗淡模糊。

枯叶被风吹得婆娑,混着草叶摇摆的沙沙声。

似乎有异动,窸窣的,像草叶倒伏,他忽然屏住了呼吸。下一瞬,也就是在那方灯影的圆里、最外圈的暗淡里,他看见了蛇,那条蛇。与传闻里一般无二,很快的一个影子,留给人的记忆只有泛着青的黑色鳞光,鬼魅一般,游过宫前的水磨砖面。

按理,应当是会让人觉得是臆想或错看的。但那说不清的东西身上带着一种冷,像地穴腐骸里游出来的腥冷,一寸一寸锥进人骨头里,哪怕看不清形态,也叫人真切地知道,那是一条蛇,的确有那样的一条蛇,在方才,自眼前爬行而过。那鳞片冰冷,微微翕张,更像是在心上爬过。

与此同时的是小厮的一声怪叫,那小子吓得将手中灯笼抛了出去,竹骨落在地上发出闷响,滴溜溜转了半圈,灯芯疯了一样地摇曳,好在是没有烧着。

跟在他身后的老奴立时便替他去教训,给了小厮一巴掌,骂骂咧咧道,叫什么叫什么?见鬼了你啊!惊着主子了看不撕了你的嘴。

司马懿出奇的冷静,看着那二人,问道,你看见了吗,蛇。

跪着的小厮颤颤看向他,眼睛里是莫名的恐惧。

那老奴不解,道,主子,您说什么?

无事。司马懿走过去,伸手捡起了一旁的灯笼,提在自己手里,木柄犹带温度,道,你带他回去罢,今日之事,不要与任何人提起。

老奴拎着仿佛瘫了骨头一般的小厮,虽是云里雾里,终究道了声是。

他显然没有看见。

只有司马懿和走在前边的小厮看见了。

那十多岁的小厮肩头猛然一颤,忽然开始抽泣,尖锐而断续的,喃喃念着,蛇,妖,宫里有鬼……

老奴连声骂着,伸手去捂小厮的嘴。本一滩烂泥似的小厮不知哪里来了力气,奋力挣开了鹰爪一样的枯手,不管不顾地往长草里踉跄跑去,草叶倒伏,被乱踩一通,在寂寂里愈发刺耳。

老奴立时便要去追,司马懿出声将他叫住,道,你去找两个侍卫,就说是侍中府上的奴才发了疾,在宫中乱跑。记得快些,别惊扰了陛下。

手中灯笼被风吹得轻轻摇曳,司马懿提得低了些。

老奴犹豫着,问道,方才主子可是看见了……

没有。司马懿冷冷打断了他的话。没有看见。

于是老奴噤了声,躬身送他离开。

不远处巡夜的侍卫着的金甲随步履发出轻微的响,天色未明,依旧黑沉。司马懿提着灯笼走过两步,停了停,道,宫里不要见血,但也不必带回府了。

 

宫里确切有这样一条蛇。现在司马懿是知道了。

可于皇帝是否有碍尚且不知,如何处办,亦是不知。

方士若知晓了,必定要说是有妖鬼出没,然后烧了符、叽哩咕噜念一通咒,乌烟瘴气,在殿前摇铃,扮一些滑稽的舞蹈来驱魔。这帮世代仰赖皇宫米缸生存的蠹虫,恨不得把事情说成“妖物冲撞,天子危在旦夕”才好。


散朝以后,司马懿乘车回了府,靠着窗,在摇晃中不知不觉睡着了,做了一个极其短暂的梦,梦见年轻的皇帝,站在檐下,一条黑蛇自梁上悬垂而下,冲皇帝的脖颈张开了嘴,露出那两枚尖牙,与猩红的信子,他甚至可以看见牙上沁出的青色毒液,珠一样滚下。

醒时已到府前,他睁了眼,异样的冷静。脊背渗出的冷汗打湿了衣料,他起身下了车,忽然想起传闻里那个内侍与嬷嬷的下场,一个疯了,被逐出宫去,一个半夜落水而死,被捞上时双目圆瞪。

 

初冬的洛阳树木萧疏,鸟巢在枝干间失了遮掩,变得再显眼不过。

蛇会攀上树去偷食鸟卵或是幼雏,司马懿在少时也曾亲眼见过,多是春夏时候,绿叶蓁郁间,花纹鳞片的蛇自树干无声无息,潜到鸟巢之畔。待成鸟回来时,巢中已空无一物,或是只剩碎屑残渣。

这种天气,按理是没有蛇的。何况是在皇宫的殿下。司马懿仍是将信将疑,但一切又确切发生在眼前,甚至还有一个疯了的小厮来作证。诚然,他或许应该感到恐惧,但此刻却依然无多少起伏,只觉得些微的困惑,更多的是空一样的罔然。他不信,但也似乎不能知道真假。

 

过了几日,他替皇帝读奏章,闲话似的,又说起那条蛇。

皇帝斟着茶水,笑道,依先生的意思,真有这么一条蛇?

四下无人的时候,曹丕还是唤他“先生”。

司马懿道,臣不敢说有,亦不敢说无。

那先生觉得,该仔细查查吗?

此事古怪,还是小心为上。

司马懿道,低着头,不经意看见皇帝的颈边,襟领下,似有似无的两颗印子,深红色的痣一样。

那个梦疏忽又在他眼前。

他试探着去问,涔涔冷汗不知何时起。

皇帝满不在乎地伸手探去,道,许是蚊虫叮咬。

司马懿确信不曾看错。

他嘱咐内侍拿来铜鉴,冬时的暮晚云霾不开,殿里点了烛,光滑的镜面映着光亮,照出皇帝的容颜,还很年轻的,眉心有浅浅的褶,因常年蹙起的缘故。皇帝伸手拉开衣领,脖颈上的肌肤光滑完整,无半点受损的迹象。

司马懿沉默着,将铜鉴收了,道,是臣看错了。

曹丕叹息着牵过他的手,道,先生近日可是太累了?

臣……

他看着皇帝,欲言又止。

皇帝站起身,冲他笑了笑,道,先生,你是害怕了。

皇帝过而立尚堪堪五载,鬓边白发已愈见繁多,藏在青丝里,偶尔露出一丝半缕,刺人眼的。

司马懿默然,低着头,道,是,臣怕了。

他梦见过不止一次曹丕的早亡,或是死于兵戈之下,或是沉于冷水间,次次都是在他眼前,他看着,目睹着,无法动弹。

关于那条蛇,他自然是不怕的,如果是出现在他府中,他会像曹丕一样的笑,笑无稽之谈,笑旁人慌张。但这是皇宫,皇帝的皇宫。他怕危机四伏,怕处处有竖瞳森冷盯着,怕皇帝的这条命,在他大意的时候悄然丧去。

 

皇帝凑过来吻他,用温热的唇触碰他的眉眼,伸出手,将他抱得紧了些。怀中这具躯体已不再年青,点来是十数个他知晓的年景,被凌厉的北风吹得愈发消瘦。肩头的那块骨头抵着,透过光滑冰冷的衣料,抱紧了会觉着硌。

无事的,孤明日让人去查。

皇帝笑道,握住了他的手,粗糙的,带着茧与伤疤,却有力,是沙场与马背上历练过的强韧生命,握得住穿杨的弓,也抓得紧駥马的缰。

他或许并不该担忧,至少不该这样提心吊胆,像用油纸笼着烛火,怕夜风轻易就吹熄一样。

 

窗棂外黄鸟清脆啼过几声,又飞走了。夜风自缝隙里吹进几缕,遇着殿内烧的炭,疏忽便散了。

司马懿的额抵在褥间,皇帝喘息着与他谈论关于伐吴的打算。说到留他在许昌,不要跟去阵前。

司马懿微微出了神,一段汗津津的脖颈,发丝粘连着,皇帝的手指替他撩开。

他蓦地想起以前的一则传闻。宫里确实有一条蛇,早就有一条蛇。就在甄后的寝宫,日日晨盥时候显身,盘扭成髻形。据说,甄后当年那些妙奂的发髻便是仿照着盘织的。

但甄宓已经死了,还是以那样荒谬的死法。

那条蛇到底没能帮她留住皇帝的情意。

皇帝是薄情的。只有困在后宫里的女人,才会在长夜里抱些自欺似的期许。

 

皇帝揽着他的腰,指间停顿在左腹的瘢痕上反复摩挲,轻轻念着他的名字,司马懿……

司马仲达……

嘴唇离耳郭极近的,与他腹背相贴,最亲昵也最无防的姿态。他没由来地想到,倘若真的有蛇,此刻会否就潜伏在床榻之下。

他忽然察觉到一阵痛,很快的,是皇帝在他肩头咬了一口。他低低哼了声。皇帝吻着他,将他拖回情潮的尾浪。

 

夜深时他枕在皇帝身畔,皇帝看着他的眉眼,很有兴致地绕过他的耳发在指间缠,一圈一圈,从食指绕到环指,发丝柔韧,乌缎一样,稍一使力便会滑走。

司马懿与皇帝淡淡说起初平的时候,自温县前往黎阳,日夜不辍地走了月余,怕有歹人闻风赶来,所以走得小心又慌张。那时候是夏末秋初,有个家丁到坡上放风,用石头砸死了一条蛇,很长,八九尺的样子。

皇帝问他怎么了。他笑了笑,道,无事。

 

那条蛇自然是被宰了,由下人分食。炖在铁锅里头,庖夫半步不离地守着,看去很是垂涎。

他那时十一二岁的年纪,下了车四处走动,望见那儿攒动的人头,过去看了一眼,腾腾白汽里,一截一截的蛇肉随着沸汤上下滚动着。有个站在外圈的马夫瞅见他,殷勤地把手中的粗陶碗递给他,伸在他脸前的箸间,赫然夹着一块蛇肉,粉红色的,覆着白色的筋膜,往下滴着汤水,清晰无比。他皱紧了眉头,平生第一次察觉到了那样强烈的反胃,一言不发地转头走了。

那时已近了冬眠的季节,是以这蛇长得膘肥体壮,下人们得了一顿美餐,直到晚间的篝火旁,他依然听见不远处在啧啧谈论。

司马孚拿着一册陈仲举的文集在看,眉眼淡淡,显然是对那些话语充耳不闻。他看着篝火,填了两根柴,忽然觉得可悲,说不出到底为着什么。或许是因为那条无故身死付于鼎镬的蛇,或许是因为自温县逃亡黎阳,丧家犬一般栖惶的日子。

他没由来地觉得,自己与那蛇也并无太多分别,空长了一嘴尖牙,实是旁人眼里的饱餐。

一些兔死狐悲的感伤,短暂地存活在他少年的时候,再大一些以后的司马懿已很难再为他物而悲,但那件小事终究是记住了,伴随着那年秋初树叶间炽热干燥的风,和漫漫嶙峋的土路,通向一个尚看不见踪影的庇护之所。

也因此,他生平里对蛇最强烈的印象,不是阴暗潮湿的,而是潦倒可悲的,居于一个猎物的地位。

 

次日皇帝很快便命人拆开了偏殿的台基,为安抚他似的,皇帝自己其实仍是不在意那条或许会威胁他性命的蛇。

贴的砖石被悉数撬下,夯土结实,没有半点缝隙,更看不见可供蛇容身的土洞。司马懿沉默着,看着侍卫找了一圈又一圈,翻遍了长草,就差要把偏殿掀翻。

宫里那个周姓的方士闲闲站在他身后,道,蛇化蛟,蛟化龙,皇帝乃是天子,有灵蛇受龙气引诱,趋近皇帝座下也是常见之事,侍中不必太过忧虑。

他垂着眼笑笑,哂道,就怕有不开眼的蛇,想要借此化龙了。

方士愣了愣,笑道,侍中多虑了,皇帝乃是天命之子,依周某之意,那蛇只怕已遁远再不会回了。

便承您吉言。

司马懿道。

 

那日除在阶下的石缝里找到一只不知怎么钻进去的腐鼠外,便一无所获。此后,宫里也的确再未听人说起过遇见那样一条蛇,能引人疯癫的黑蛇。

他仍旧陪伴在皇帝左右,研墨、沏茶、读奏章。皇帝不再提那件事,他也不再去提。

封吴王的诏书刚过江未久,南边用兵方歇,皇帝与他商量明年春去趟许昌,打理粮草辎重。司马懿一一应了。

他看着皇帝,富有天下的,有南征北伐的愿景,尚三十又五,古今少有开国君主是这样的年轻。

也许真的没有那条蛇,也许真的是他错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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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张岱《夜航船·容貌部》:“甄后入魏宫,宫廷有绿蛇,口中恒有赤珠,若梧子大,不伤人;人欲害之,则不见。每日后梳妆,则盘结一髻形,后效而为髻,巧夺天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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