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looming

“你到远方去,去见你的爱人,睡在落樱海里的爱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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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丕年少的时候骄傲得好像一只白孔雀,自觉举世罕见,只差顾影自怜。人生履历也足够好看,匹配得上天才二字。从九岁开始,自市级一路画到国际奖。十七岁凭两枚金奖保送进某美院,读了一年以后又自作主张地退了学。十九岁合作了一个大IP,也是在那之后才算真正进入公众视野。

他在网络上堂堂皇皇用着本名,家底儿很快就被掀了个底朝天。人生履历加上张扬的性格再辅以家庭背景,营销号看他就像看见了亲儿子,不出所料的因炒作而红。自那年之后贴在他身上的标签很多,一个比一个离谱得没边。

但显而易见的,被捧得愈高,就愈容易摔得支离破碎。

何况又是他这样的性格,目空一切惯了,又懒得与人辩解。

 

二十一岁那年应该算得上是谷底,指他作为半个公众人物的谷底,但他倒自觉那是一辈子里最值得回味的一年。

那年春节里,他被诬陷国际赛拿奖是因为评委提前透了题,紧接着又有人爆出他私生活不检点,甚至还有人攻击他家偷税漏税。像是有组织有预谋,一时间舆论哗然,各式各样的负面新闻浩浩荡荡扑面而来。针对的当然不是只他一个小画家这样简单,还包括他的家人,乃至师门也未能幸免。

他觉得很是扯淡,把烂摊子扔给了公司的法务部,口罩一戴,连夜定机票飞去了北海道。美其名曰,散心。

但曹父一度觉得他只是憋久了,趁机出去溜达。

 

那年是多事之秋。因为这场名誉之辩,他生生错过了可为这一生立碑的国际赛,也是那年,道东迎来了百年中最大的冰汛,越过近海直迫岸线,阿拉斯加海的座头鲸提前了南下的洄游。而他,在那年的北海道遇见了司马懿。

 

那年他二十一,司马懿二十九。

一个众人群起而攻之的画家,与一个爱惜羽毛的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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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丕的第一站是礼幌,其实来之前他压根儿没想好要去哪。下飞机的时候已近黄昏,这里的天黑得比上海要早,也比上海要冷得多。在酒店放过行李,他去找地儿吃饭,用经年看动漫学会的日语成功打到了的士。司机看了他两眼,估计是听出了他奇怪的口音,但没有多问。确实也不必问,这样的脸孔,大约不是中国人就是韩国人。

他哈了口气在窗上,想了想,写了个“鸣”字。

宁鸣而死,不默而生。

他倏忽想起这个句子。

 

是坐在JR塔塔顶的咖啡店里咬着吸管发呆时,忽然决定去道东的。

其实他是个怕冷的人。所以哪怕早就听说过道东一带春初的风景漂亮,但也从没提上过日程。

这次之所以决定要去,或许是因为那天在的士上看见旅行社外张贴得很用心的海报,又或许是因为那天暮晚时候烟粉色的天空,那间小小的旅行社显得格外秀致文艺。

像许许多多的年轻人在照片里看见的、最神往的日本。

 

下榻的酒店在知床南岸,迎合异国或是东京富贵闲人的品味,设计成了传统的木质结构模样,用的材料倒很现代美学。来接他的工作人员是个年轻女孩,把头发用木簪子盘起,露出一段细腻的脖颈。

他的所思所想却很煞风景——这酒店也太日本了,不会是专宰老外的吧。

 

他打算住到五月尾,一直待到北海道的樱花开到最盛。

他带了画具箱,可以画山樱也可以画海,还可以画岬角和丘陵。他是这样打算的。

但他显然没有心情。

 

来这儿的第三天清早,他带着相机去了一趟不远的公园,依海而建的,走累了他便站在木栏杆边上往外望。

远处影影绰绰可以看见流冰,据说如果运气好,站在这个町东北部的最高山上可以望见鲸鱼。

但其实他更想等樱花。

 

风吹得鼻子冷,他把围巾往上扯了扯,打算转身往回走。却仿佛听见猫叫,软绵绵的,离得好像不远,他用目光找寻着,很快便注意到是附近的一座小亭,亭边草木衰衰,压着未化的白雪。有个身量高挑的男人站着,脚边蜷了只橘黄色毛皮的猫,很亲昵地蹭着。那男人似是犹豫了半晌,终于还是蹲下身去,许是伸手撸了撸猫下巴。他只看见一个侧影,穿了件黑色的派克服,帽沿上一圈蓬松毛领,留得有些的长的头发扎了个小揪揪,看得出很是随意。

这条沿海的木栈道没有什么人,一时之间也只他们两个。

鬼使神差地,他忽然想把这一幕拍下来,没有为什么。

比思维更快的是动作,胸前的相机在意识到之前已按下了快门。

没来得及调光圈,更没有什么花里胡哨的技术可言,但最后的构图意外的好。

画幅右面的海粼粼映着微光,太阳升在天空,模糊成一个白色的影子,光束磊落,在潮湿的空气中散射出轨迹,不着纤尘,多好的早晨。

只瞄了一眼,画家迅速地把相机收起。做贼心虚似的。

他不知道那个人有没有察觉。

走过那座小亭时还有些提心吊胆,他低着头把鼻子埋在围巾里,鼻尖有些湿漉,嗅到围巾上沾的香水味。

他没敢去看那人。说不出为什么。

曹公子当然不会觉得偷拍有罪,这可是艺术。

对的,艺术。

 

他知道唯一的解释是什么。

 

到后来,很久以后他再回想,当时司马懿身上究竟是什么东西吸引了他,就像命运拉过的一条线、像靠近的磁石自然而然贴合。是因为这个人散漫的冷淡,像事事无关,还是说是因为做艺术的,多少带点偏执。

 

·

他那时其实甚至不能确认司马懿是哪国人,也不知道那人年龄几何,但他就是固执地认为,他们两个必然不止于那一面。不是自信,只是一种直觉,怪异的直觉,像看见冥冥编织的一张蛛网,将他们网罗其中。

事实证明他的直觉是准确的。或者说,事在人为。毕竟他后来连着一个礼拜在公园遇见司马懿,或者说是为了遇见司马懿。

画家与作家就这样相识,海滨的夕阳沉沉落下,绵延无尽的波澜粼粼闪着光芒,远处的深海或许有潜鲸,有虾群。画家握着杯咖啡,用蹩脚的日文低头问长椅上的游客,我可以坐在这儿吗?作家却抬起那双漂亮的眼睛,仿佛看穿了掩饰的一切,回他以字正腔圆的中文。

 

司马懿后来十分嗤笑当初曹丕拙劣的伎俩,“好像没谈过恋爱的小高中生”——司马懿先生的原话是这样的。每当此时,曹丕总是会很不服气地反驳道,“只是因为我先你一步注意到了你,所以才陷入这种境地。”

这是场无聊的辩论,但总之,这个异国异乡一见钟情的故事无可挑剔。

司马懿早就认出这位是近日陷入网络舆论危机的画师,却很知趣地未有点破,也不曾告诉这个人自己的另一个身份,即某位还颇有些名气的散文作家。

那时曹丕只知道司马懿是个“写书的”河北人,大自己八岁,余下的一概不知。算来二人过往生平无半点重叠,却莫名相逢在世界的偏僻角落。还颇有些聊得来,以至于后来一起泡温泉,满山闲逛。

 

司马懿是正儿八经地来知床游览的,而不是像某位有钱有闲的公子哥一样单纯脑子一热来贡献GDP。

曹丕很快便发现这人对这片半岛的景色与去处如数家珍,下榻的又是颇有些格调的旧民宅,问过才知道原来这位作家在几年前租下了山脚的老屋,之后年年总有几月是在这儿度过。

那时曹丕还年少,不太明白“生活”具体是为何物,若说唯一的“经营”大约便是那间四面玻璃栏窗的画室,满地都是颜料与工具、废纸,机关重重除他之外的第二人再难踏足。

那就是他过往的生活。画和笔,废纸,从晨曦一缕直至暮色四合的窗外。

 

他那时丢了画室,也丢了浮名与种种,窝在司马懿的那处和式阁楼,看那人给他泡茶,行云流水的茶道,正儿八经的中式传承。窗外的晚霞落进来,投下变幻交错的光影,曹丕抱着个枕头巴巴看着,说,好香啊。

粗茶淡饭,上不得台面。那人淡淡道。

谢谢司马先生的金骏眉。曹丕眼一弯,笑道,滴茶之恩当以涌泉相报。

报?拿什么报?司马懿漫不经心捏着杯子,道。

司马先生想要什么呢。

曹丕探过身去,轻声道,一双眼睛望着这人,长发别在耳后的、昏黄暮色下很温和的轮廓。

你能给我什么?司马懿半笑不笑,把杯子推在这人手边,道,曹丕公子,请用茶。

我能给你想要的。

曹丕看着那人,近乎是叹道,鼻尖只在咫尺,那人的眼睛像染上了一层淡淡的薄藤色,出奇的克制与冷静。

司马懿稍稍动了动,发丝很快地撩过他眼边,纤细的一缕,像羽毛,也像吻。

有的人是没有喝酒就醉了么。

司马懿道。

曹丕吻了上去,但那人没有抗拒。

原本不应该这样的,他想。

但望着那人脸庞时萌发出的冲动胜过了思量。突如其来的一切像被打翻的颜料罐子,恣意地在画布上铺洒出自己的痕迹。

 

曹丕后来不止一次捧着那人的面庞喃喃,司马懿,你很好看。

他把事情归结于画家对“美”本能性的耽溺。司马懿的长相无可挑剔,尤其是那种难以捉摸的气质,就像幽暗的花香惹得蝴蝶振翅,兜兜转转。

那么如果说他是耽溺于“美丽”,司马懿又是耽溺于什么呢。

 

第二天醒来时谁也没提昨日的事。曹丕套上衣服去洗脸,莫名有些懊恼,究竟懊恼什么却不知道。他不能确定司马懿没有拒绝他是因为什么,也不知道在这种境地下如何再开口提其他。

昨日临时充当关键角色的护手油在混乱之际被扫在了地上,他顺手捡了起来,很犹豫这东西是留是扔,最后还是将其扔进了卫生间的垃圾桶。

其实曹丕原本是打算当做无事发生的。

他以为司马懿也是如此。

昨日只是一个意外。

 

那天他在司马懿家吃过早饭才离开,之后连着几天陷在乱麻一样的思绪里,他不知道如何开口,以至于下意识地躲着那个人。

他在酒店的阳台上支着画板,下笔画的是一只猫,橘黄色皮毛的。他知道还应该有一只手,温柔抚摸着额头与脊背。

那只手也会纠缠着他的发丝,被汗水濡湿。

 

无法确定的东西太多,他不想将关系框囿于世俗。最后是提了壶清酒去见那人,边饮边闲谈,司马懿穿了件鼠灰色的毛衣,手指在膝上的键盘上敲敲打打,戴了副眼镜,没有扎头发,懒懒散散。

他说樱花快开了,来的路上已经看见了含苞。

司马懿说,知床的樱花要晚很多。

樱花开的时候可以去看鲸鱼。曹丕道。

那人应了声好,目光自眼镜后边看向他,似笑非笑的。

 

这种地方的时间淌得很慢,供人磨磨蹭蹭。那片异域的生活运转与他们无关,他们只是本地人里的两个异乡客,在有限的空间里将两个陌生的世界交融。旁人都讲日语,甚至是本地的方言,他们两个去买菜,无视投来的目光,自在地用中文交谈。

这种经历其实很奇怪。明明是萍水相逢,却迅速地成为了彼此日常的唯一参与者,以至于产生错觉,好像是陌生世界里唯一的知己。

曹丕还不急将这段关系定性。樱花开时,他们乘船出了港,高山上的雪未完全融化,海面很平阔,曹丕莫名想起古文里的“北溟”。

那人显然是早已来过多次,甚至可能对这片海域谙熟。曹丕问他为什么对这儿情有独钟,司马懿说,清净。

那天见到了鲸鱼群,黑色的鱼鳍滑过海面,像风帆,自由自在的弧度。

那人倚着栏杆,铅灰色的薄围巾被风吹起,他牵住了一尾,轻轻使力,便落在了他的手上。借着这很快的一刹,他探过身去,吻了吻那人的唇。

 

樱花与月夜或许的确是会煽动一些情思的。那时那人穿着长风衣,走在他身畔,樱花被吹得簌簌,淡粉色的千岛樱,花瓣纷纷落下,在皎白的月光下,氤氲着雾一样的朦胧。

是个临近凌晨的深夜,他们刚去买完便当,走到下一个路口就要分别了,往左是曹丕下榻的酒店,往右是司马懿在山脚的老宅。

溪水流过小桥,桥边立着已看不大出模样的石刻,月光落了一地,樱花也落了一地。

曹丕低头,看着樱花,忽然道,或许,回国以后,我还能来见您?

为什么说“您”呢。司马懿轻轻叹了口气,看向他,手中拎着便当袋的系绳,道,讲得好像是日本限定关系,日本商会谢谢您学以致用。

曹丕有些愣,回过神时那人将便当放在他怀中,道,走了,早点休息,年轻有为的画家先生。

曹丕看着那人背影,道了声,晚安。

 

樱花依旧落着,被流水带向远方。这溪水的源流似乎是高山之上的冰川,在春夏时节冲刷过黢黑的岩石与青苔。

山鸟啼,月亮落在那个人的方向。

 

后来曹丕有一副藏在橱柜深处的画,画的是那年的千岛樱。

 

·

司马懿不知道其实曹丕会在暗中感谢那年的相遇使他免于颓废。

网络上的流言最后被一纸诉状终结,曹家的法务部从来是真刀真枪。曹丕回国以后继续做他的天才小画家,光芒万丈,若说有什么改变,大约是在网络上收敛了很多。

他知道了司马懿的笔名,将那人的出版物买了齐全。作者介绍栏里的学历足以令人望而生畏,叫人觉得这是个象牙塔里高坐的学术派。但又很奇怪,这个遥不可及的人真真切切陪他在北海道度过了稀里糊涂的小半年。

他一行一行、认认真真地读过司马懿的文字,惊叹于那人的才华与描摹出的浮生卷轴。司马懿是个会生活的人,所以他笔下写的春雨是活络绵软的,带着龙井茶酥的香气,而冬天又是和煦清亮的,是寒雀在枝头喳喳。

但很奇怪,这人过往的文字里未有一字提到道东。

 

那段关系最后真的成了日本限定。曹丕后来给司马懿画过新书的插画,二人的关系是相隔一个半小时飞机时程的两座城市与截然不同但又奇妙关联的两个领域。

曹丕最后还是没有把话说破,未对那人开口提过其他,关于那两个字,喜欢,或是爱情。

只是一个特殊的际遇下因缘巧合认识的一个人。

 

他将那张照片冲洗了出来,夹在某本书的某页,推进了抽屉的最深处。那年道东的阳光与海浪便全夹在那几页薄薄的纸间了。

 

樱花落了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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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日本限定的梗是说日本特别喜欢卖地区限定的东西来营销,所以司马懿吐槽曹丕是在日本学以致用了。

这篇快写成道东旅游宣传了,麻了,但其实我也没去过道东,所以很是瞎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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